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，是属于奶奶的，属于那永远不变的稀饭泡菜和穿不完的自制鞋垫。

刚出生时，爸爸妈妈就把奶奶从四川接过来照顾我，我在奶奶的背上看遍了兰州的灯火，每一个离家近的广场和公园都有我们的足迹。晚上，我们一起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，在奶奶的怀里我只消看一眼他们的身影便能安心入睡。我早已习惯她抑扬顿挫的四川话，那些在奶奶背上度过的日子惬意舒适，我慢慢长大，直到她佝偻的背脊不能再承受我的重量，那个体重恒为八十斤的老太太怎能再背起已经长大的我。

后来，我和奶奶一起被送回四川，在那个永远青山绿水、静谧祥和的乡村一起度过了我生命中最悠闲的时光。下雨时，爷爷奶奶穿着胶鞋来离家很远的幼儿园接我和表弟，他们一人背一个，每走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把脚从泥泞里拔出来。有时，爷爷一个人挑着箩筐来，一边一个，在滂沱大雨中一脚一个坑慢慢走着，奶奶在家做饭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。饭桌上，我和表弟坐在爷爷左右，用筷子蘸爷爷杯里的酒，吃爷爷剥好的花生，奶奶端着饭过来，里面总有嫩绿的豌豆节，我们四个一人一碗，可以从黄昏吃到暮色四合。那个时候，日子过得很慢很慢，满目都是青山浓雾，生活也不过是爷爷、奶奶、猫、狗、鸡、鸭，心思单纯，日子也单纯。“鱼摆摆”、“肉嘎嘎”、“睡告告”，这些四川话回荡在春夏秋冬、早晨傍晚……无论我去到哪里，奶奶都会在我身边，陪伴我长大，呵护我冷暖。最后我们定居在了榆中这个存有美好时光的小城。那个时候她爱给我买楼下两块五的酿皮，会在我思念爸爸妈妈时陪我说话，擦干我的眼泪，会在楼上看我走出小区，会为我做很多很多爸爸妈妈应该做的事。

但我那个时候很不懂事，因为一些同学在我面前嘲笑她因为生病歪着的嘴和半眯着的眼，我就不再那么喜欢她，甚至开始嫌弃她，我用很大的声音，警告她让她离我远点，让她放学即使下雨都别来接我，我和朋友走在榆中的大街上，碰见她也不会向她打招呼，她亲手做的毽子，我也嫌丢人不拿去学校玩，也开始嫌弃她给我扎的头发样式不够好看，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变成这样，现在我想到其中任意一件事情都觉得很心酸。还好，我也终于懂得了爱她，我会用很骄傲的语气跟同学们说健身广场老年舞团里个子最低，穿红鞋跳得最可爱的那个人是我奶奶，对，就是那个只会说四川话，却也在健身广场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太太。

她陪我在榆中读书，从一年级到高一，从我比她低很多，到现在比她高很多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，只有我，经常和同学们玩很久，吃过饭回家后才看到坐在阳台上张望的她和桌子上凉透了的饭菜，才想起忘了告诉在家等我的她，而她只是说：“妹崽，回来了啊，你吃没得？”眼神里满是期待，期待我还留着肚子吃她做的饭，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答：“吃了，你快吃吧。”我总是在欺负她，以前不知悔改，现在却总在房里找不到她的身影。我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她的宠爱里，软软的爱裹了全身都不知道。我曾幻想着有一个像杨绛先生那样知书达理的奶奶，可以戴着眼镜听我背书，给我讲故事，虽然她不识字，也不会说普通话，但直到她离开我才发现，我有多爱她，多离不开她，多舍不得她。她永远都是我的小星球，是我的“婆婆”，是和我最亲的人。她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，我说的话也渐渐开始听不清了，但是每次我回去一进门冲着她喊“婆婆，我回来了！”的时候，她的嘴角就瞬间扬起了:“回来了啊！”以前觉得这都是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，现在物是人非，再想起时，只觉眼前雾起，模糊了流年里奶奶的笑颜。

以前觉得奶奶过于节俭，直到收拾房子时蹦出的那句“婆婆，瓶瓶”被空荡无人的房间噎回，才意识到没有奶奶的世界如此令我不习惯。我曾经埋怨过很多次她捡纸皮、塑料瓶回来弄脏了地板，直到今天我听见对门的奶奶在门外收拾纸皮以为是她，回过神来时的失落，我才发觉我们家已经不会再有人不知疲倦地整理垃圾了，那种收拾垃圾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能再代表奶奶回来了。我开始怀念那个极度节俭，还没从上个世纪的金钱观中回过神来的她。我很少想过她会离开我，每天晚上她的呼噜声，被捂热的被窝都让我很心安，直到这次回四川过年，大家决定把她留在爷爷身边安详晚年，我才惊觉我们长达十六年的陪伴不能继续下去了，我不能每天醒来看到她了，不能喝到早晨六点的稀饭了，不能在北方的家里常说四川话了，不会再有人给我缝扣子、捂被窝，洗掉我忘了洗的袜子。

我唯愿她在那边照顾好自己，少生病，多点快乐，和她喜欢的老头子养几只鸡、种几棵树，坐在院里晒太阳，等我回去教他用弹弓打麻雀。

看着眼前，那天临走时我匆忙拍下的照片，好想再抱抱她，抱起比我小好多好多的她。

那天清晨，我坐在车上，她在车边叮嘱我好多好多细小的事时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楚，被离别的伤感包裹的我，还没来及好好道别，车已驶向北方，倒车镜里她越来越小的身影被被泪珠溅得四处乱窜。

“婆婆，等到我喔，我明年子要回来看你和爷爷。”